34 伊西利恩孤儿
“他还跟着，”莱戈拉斯眨眨眼睛，“这孩子说不定有当水手的天赋。”
以精灵的目光，他能清楚看到那孩子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了一个有些年头的小独木舟，小男孩吃力地推到水里，哼哧哼哧地划起来。他臂力不大，常常划一会儿就累了；好在水流帮了他大忙。那条小船一直勉强但坚定地跟在后面，好几次在激流之中差点翻倒，那孩子左支右绌、勉力维持平衡，再加上一些运气，才涉险过关。
“伊西利恩是以安度因河为边界的。可能他就在河边长大。”虽然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但阿拉贡还是往那个方向送去一个笑容。
他们曾将威尔送到镇上。阿拉贡在临时搭建的难民帐篷里找到了那群惊魂未定的逃生俘虏，拍拍男孩的肩膀，将他推了过去。
为首的棕发妇女冲过来，一把将孩子揽过去，眼里闪着泪花：
“你这调皮鬼！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她的同伴一个个用力地拥抱他，将他举起来。一路的共同遭受的苦难结成微妙的羁绊，这些女性已经将威尔看做了共同的孩子。
棕发的中年女性擦去泪花，假装咳了一声，捋了捋乱糟糟的卷发，才转头对阿拉贡说：“谢谢……谢谢你送他回来。”
阿拉贡笑问：“你们都安定下来了吗？”
“安定了安定了。这儿的领主仁慈慷慨，搭好了帐篷收容别处来的难民，还每天都给我们送吃的。听说国王命令所有领地都必须好好对待难民，感谢上天，感谢国王。”
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和她口中的国王正是至交好友。
“民政官还劝我们留在这儿，说如果我们愿意，国王特许我们和原先的领地解除关系。好几个姐妹都心动了，也算是新的开始。唉，但我还是想回去看看再说，毕竟是活了半辈子的地方……”
这就是属于人类的一种魔法，阿拉贡想。
在战乱的时候，国家和领地最大的财富就是人口；人口越多，恢复生产就越容易。面对灾难，怎么安置流民，最大限度地保证人口数，是一国统治者最头痛的问题之一。法拉米尔为此没少费脑筋。
被崇高善良的品格驱使而救助外地流民，在精灵族是毫不稀奇的事。在人类却大不相同。
每个领主都希望别的领主善待自己逃过去的领民，私下却有各自的计较：假如我拿出自己的物资粮食善待外地难民，而外地的领主也善待我的难民，自然皆大欢喜；可万一我善待了，别的领主却没有善待，那么我岂不是吃了大亏？还不如不理会这些难民，这样无论别的领主怎么做，我都不会赔，说不定还赚了。
大部分领主都这么想，于是大部分领地都不接收难民，结果是被迫逃离家园的人民流离失所，在寒冷疲敝之中死亡。
要改变这样的局面，只有让所有领主都确信自己不会吃亏，让他们相信，在所有地方，他们逃难的领民都能有保障的生活。这就是国王统一颁布命令的意义所在。
但这还不够；因为总有些“聪明”人，会打搭便车混好处的主意：既然其它领主都接收难民，那么我偷偷地不接收，不就既不付出成本，又占了便宜吗？
所以，法拉米尔给他们一些甜头：在难民愿意的情况下，可允许他们解除原来的关系，到新的领地去生活——这意味着，善待难民的领主，将获得更多的新领民。于是，不需要三令五申，不需要严厉惩罚，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他们自动自发地执行命令、维护命令。
世事无完美；这么做也有一个后果：越是靠近火线的领地，人口流失就越严重；首当其冲的就是直面魔多的伊西利恩。这也是法拉米尔特意写信询问阿拉贡的意愿的原因。
阿拉贡爽快地回复：赞成陛下的想法。伊西利恩是个美丽得连精灵都会着迷的地方，假如顺利剿毁魔多老巢，再施行得宜的政策，他相信一定能吸引到新领民。
何况还有莱戈拉斯的承诺打底呢。
见到难民安置法在刚铎的成功推行，兄弟之国罗翰也都模仿起来。可以预见，这次战争造成的人类平民死亡，可能会是历代最少的一次。
这就是法拉米尔用智慧创造的魔法。
棕发女士的一声咳嗽将他从回忆中唤回。她搓搓手，目光闪烁，压低声音问：“那位、那位金发的俊俏小伙呢？”
她不敢说出“精灵”，因为这个词现在在人类的城镇敏感得就像火堆旁的炸药。
“在镇外等着。”
“那个时候，明明是你们救了我们，可我们却连一句感谢都没有。”她低下头，“谢谢你……能不能请你也代替我们告诉他，我们都感谢他。还有……对不起。”
这让精灵的心情好了一整天。他说什么也要阿拉贡休息，自己一边有节奏地划着双桨，一边唱歌；有时是流传下来的古老歌谣，有时是自己现编的，混杂着优美的辛达诗句和奇怪的通用俗语。
“不如就带上他吧。”
精灵甚至这么说——在注意到小男孩的努力后。
“总不能再耽误行程把他送回去。”
阿拉贡很坚决：“我们不是来郊游的；假如目的暴露，还可能遭到追杀。这对他来说太过危险。”
何况在一个孩子的眼皮底下他就什么也没法做了——虽然还没想好要做些什么，但至少要想办法继续那个吻吧。一个顺应气氛、水到渠成、恰到好处的机会，可不是那么容易创造出来的。
但他也承认情况相当棘手：那孩子似乎打定主意要一路跟下去，而他们又不知该将他托付给谁才稳妥。
“咦？”莱戈拉斯忽然站了起来，“转向！转向！他落水了！”
时下虽非寒冬，但也绝不是适合游泳的季节。那孩子在河里扑楞着划水，一开始看来没事，但很快，冰凉的水就夺去了他的体力；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身体也渐渐沉了下去。
水里调转方向不像陆地那么容易，何况还要往上游方向回转；莱戈拉斯干脆把斗篷一脱，跳进水里，逆着水流游了过去。
精灵的水性是不必担心的。阿拉贡判断现状已不适合继续航行，便把船停到岸边，系在岩石上；又捡拾一些树枝，准备生火。
“埃斯泰尔！”精灵抱着脸色发青的孩子冲过来，“他一直在颤抖，我怎么安慰都没用。”
“……他不是因为害怕才发抖的。”
精灵这不受天气影响的体质有时简直招人嫉妒。
他把精灵丢下的斗篷暂且披到孩子身上，用最快速度升起火，开始帮小男孩脱衣服。男孩有些抗拒，不过他不成熟的意见直接被无视。
在碰触到对方的滚烫皮肤时，阿拉贡皱起眉：“发烧了……但这也太快了。”
“发烧？是很严重的病吗？”
莱戈拉斯脸上分明写着“好像听说过但这到底是什么”——果然招人嫉妒。
“不好说。待会儿我去采些常见的草药。如果熬过今夜，体温能退下去，他就会很快康复。”在孩子面前，他没有直接说出“如果熬不过”会怎样。
他用自己干燥的斗篷紧紧裹起冻得嘴唇发紫的孩子，准备撕下衣襟。
“你干什么？”
“我要一块布条，浸冷水敷他的额头。”
于是莱戈拉斯递过来一条干干净净、还带着森林清香的手帕。
“你又在腹诽‘精灵的洁癖’了？”
“没这回事。”阿拉贡过快的回答和他的表情有些不相符。
“咳，莱戈拉斯，”起身准备去寻找草药前，他看了看精灵贴着脸颊的潮湿金发和滴着水的衣服，“你最好也把衣服脱下来烤干，不然容易感……”
“感什么？”
“不，当我没说。”
等阿拉贡回来，太阳已经沉了半张脸。或许是安了心，小男孩嚼过黏糊糊的药草之后就缩着身子，伴着星光和火光睡着了。
阿拉贡一直没合眼，守在他身边，给手帕换水。莱戈拉斯想要代替，让他去休息，但这件事上他无能为力——精灵对温度不敏感，手帕变暖也不会察觉，没法及时换水。
直到天快亮，孩子的体温才降了下去。阿拉贡松了一口气，不再拒绝精灵的好意，在太阳升起前稍作小憩。等醒来之后，他又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了。
“你叫什么名字？”
阿拉贡递给小男孩一些野果。虽然他们还有一些兰巴斯，但身为医者的他判断大病未愈的孩子不适合马上吃得太饱。
“威廉姆斯·萨林，爸妈都叫我威尔。”
“好吧，威尔。为什么非要跟着我们不可？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返回，你可能已经死了。”
昨天解开威尔的衣服，在看到皮肤上那些淤青和伤痕时，他哑然意识到，这孩子不是因为落水而发烧。
事实是反过来的。
一想到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是如何忍着病痛、克服困难，咬着牙跟着他们，阿拉贡在感慨和佩服的同时，不由得好奇起来：是什么理由，让他坚持到这种地步？
“死了……也好，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阿拉贡简直可以听到名为怜悯同情的小树苗在某位精灵心里生根发芽伸展枝叶的声音。
“没有别的亲人了吗？爷爷奶奶，或者叔叔阿姨？”
“整个村子都……”威尔的脸色越发苍白，捏着果子的手陷进了果肉，身体发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地狱的时刻，“只有我躲在塌下来的马棚里……”
“整个村子？”阿拉贡愕然。
威尔吸了吸鼻子，弹簧一样跳起来，抓住他的袖子：“带上我吧！你们用得上我！那一带的村子都被毁了，就算你们到了那儿，也找不到除我以外的带路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袭击你们？”与其说是提问，阿拉贡更像是在自问。难道兽人不担心因此而武器短缺吗？
“我……我只听他们说，是为了报复……”威尔小声地嘟囔着，飞快地瞥他几眼，眼帘又低了下去。
“报复……”阿拉贡咀嚼着这个词，只觉得手心都是冷汗，四肢全失去了力气。
因为拒绝！村子的人拒绝再向魔多提供武器，惹怒了黑暗君主，才遭受了这样的报复！
他们之所以拒绝，是因为听从他的命令，信任他作为伊西利恩领主，可以从魔君爪牙下保护他们。不管以前的他们亏欠过多少同胞和盟友的性命，但从他们接受他的命令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义务保护他们。
然而他辜负了他们。
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他不只不在伊西利恩，还带走可以保护他们的军队；甚至就在刚才，就在遗留的幸存者面前，他还满脑子都是怎么谈情说爱！
“阿拉贡？”
精灵满脸关切地伸出手，轻轻在他肩上安抚。
阿拉贡闭上眼睛，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更无法面对这个叫威尔的孩子。
----TBC----
中间那段，简单来说就是：在一种纳什均衡的状态下，通过改变条件，达到新的纳什均衡。
致敬两个美丽心灵。
